上、
我本名木兰,原是仙界掌管百花芬芳的一名女官,是天帝的戚族,地位显赫。有一个冬至,我陪王母诸女眷漫游天河,无意中看到人间红尘陌陌,山水迷离。人们或农耕或渔猎或游牧或交易,怡然自得。我看着新鲜,便想去瞧瞧。
一位姊姊偷偷告诉我,人间可爱处数不胜数。很久以前有一位织女姊姊因眷恋红尘,不惜与王母反目在人间过贫寒的柴米生活,现如今也只有每年的七夕能和夫婿相会一次,却无怨无悔。
我听罢感念良久,这人间至情怕也是害人之物吧。
不久之后,我受命至阴阳界召见一位使者,有机会到人间游走一番。时日正值清明,沥沥的雨打湿浅浅的草,凉风吹动纸钱的灰屑,凄冷一路。
我无目的的行走,与第一个迎面而来的人擦身而过。那是短装打扮的一个行脚者。一袭白衣,身后斜插一柄细瘦的黑鞘宝剑,秀朗而忧郁。
他每一步的沉重都让我暗暗摇头。
世间的人是否都象他一样有着挥之不去的哀愁?
我选了一个热闹的地方。这里其实主要是个马市,来往的多是青壮年男子,服饰各异。大都以青阳巾束发,异族多戴皮帽和彩布帽。扶余国的客官头上还插着花枝。这里是一国的边塞。
我在相马的人里面又看到了那袭白衣、那柄黑鞘宝剑。他选中的是后来被称作汗血宝马的良驹,有一双美眸。价钱也好,他给了马主一袋珠宝,马商握紧了袋子笑弯了眉眼。
我暗自摇头。这人间是由金钱的铜臭堆积起来的吧。
白衣人策马而去,渐行渐远。我转了念头,决意尾随。他先在一座神庙前停住,朝拜后交给主持一个袋子。我透过天眼看到里面是铜钱。这种对出家人的布施倒也是一种向善之道。
行至黄昏,在一条清丽河边,垂杨柳下,他翻身下马。那里有一座纯白的石冢,雕琢得精美绝伦。他伏在碑身,手指触摸碑上“爱妻玲珑”几个字,悲从中来。他从怀里掏出一幅“美人抱琴”图,那画中操琴的女子想必就是玲珑,冷艳绝色,别具风情。端看良久,忍痛将画付之一炬。瞧此番情境,今日一祭似有诀别之意。此时雨疏风骤,待灰飞烟灭,他拭干泪迹飞身上马。
白衫青年衣觖翩然,在善骑射的国度里,也算一流勇士。
天色渐暗,青色的夜气弥漫四散。屋宇渐稀。青年停在一面开阔的空地上。迎面走来一个人,
金丝软罩衫,同色软靴,同色软帽。身材高大却是疏眉细目。气势咄咄逼人。
两人对立,周身都被杀气包围,任料峭风雨也无法侵袭。
千钧一发!金衣人剑先出鞘,我只听到金属的碎裂声,已有结果。金衣人的剑断为两截。两人同时转身,一枚暗器破空袭向白衫青年。这暗器之快,是我不能阻止的。白衫青年骤然转回,他似有所料,却没有躲避,而是一剑刺破了金衣人的喉咙,他这种不要命的招式,想是要同归于尽。
两人同时扑地。金衣人已经死掉,白衣人还有一口气在。
我再次地叹息摇头。人是这麽地好斗,人性中无法驱除残忍的魔性!
不管人是不是真的喜欢赶尽杀绝,我都要救助这个白衣人。我用我的香珠为他驱病祛邪。
当他在一间上好的客栈里悠悠转醒时,我正摇身变为一位翩翩佳公子,头戴纶巾身着丝绦,正是丰神俊逸,气度不凡。
他问我尊姓名。我原以为他要感谢我,正欲客套一番。他却说“我只想知道公子是什麽来路。按说大耳金的毒无人能解。”
我遮掩道“这叫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。世间事是不能凭想象、凭传言的。”他不语。转言道“公子缘何用女人之物?”
我大惊“此言诧异,我怎会有女人之物。”
他解释说“公子身上有种香气。”
“啊,是香囊,我小妹缝给我的。”他大约有疑心,却不再追问。我趁他躺于病榻,问他为什麽和大耳金有此番争斗。他并不正面作答“我所杀皆为该杀之人。”“可是杀人对你也有同样的危险。”我步步紧逼。
“我的命不值钱”他转回头,不再说话。
人是率性而为、不计后果的,私欲缠身,这一生何乐之有?
待他伤愈后,我询问他的去向。
“去我该去的地方。”他不仅冷若冰霜,而且暗示我不要尾随。我是不会跟人计较的,可我必须提醒他是我救了他。没想到他一抱拳“我的命现在起就是公子的。公子想要,随时来取。此言既出,驷马难追!”
我在心里暗笑这人的憨直,面上却严肃得紧“我可怎麽找到你呢?”
“我着急赶去办一件事,然后回来见公子,听候您的差遣。”
“我若不答应呢?”“我想公子也不愿见到一个生死无异的人。”
“我怎麽相信你呢?”我故意逗他。他顿了片刻,割下一屡发呈给我。我不知道这是生死的承诺。只是看到他眼中的决绝,便没再难为他。
他走后,我暗中去查了他的前世今生。
他叫云松。
前世是一名游方的苦行僧。本来一心向佛,无欲无求,只因在三月的一片桃花林中,无意间碰落了新嫁娘的红盖头,从此前功尽弃,堕入万劫不复的轮回世间。
而今世他是前朝的末代皇族。有纠缠不清的孽债。他还是一个情种,为了他青梅竹马的女子玲珑,他卖掉了他水榭亭台、雕梁画栋的华屋,买了一块最好的墓地,用紫水晶的瓮棺盛殓了她青春的尸身,还有他写给她的热烈的情诗和她常给他弹奏的古琴。他只把画像留下。丝绢罗布连同纸钱一并烧给她。他疼惜这个女子,恨不得以命相许。
这人世间,千古岁月总关情。看来这生死轮回也如做神仙,有苦有乐。
不忍看他此番为情仇所困,欲度他脱离苦海,于是追随而去。
在一家小客栈见到他时,他正空腹喝一壶烫好的烧酒。他眼底深刻的忧郁让我决心助他到底,消除他心中永远的伤痛。
我让老板除去他的酒壶,叫进一个唱曲的。一曲《蝶恋花》未了,他已泪湿。男儿有泪不轻弹,只缘未到伤心处。只想让他宽心,不想却戳到他痛处。
至夜,月朗星明。
他换上夜行衣,飞身上了香飘阁的房顶。
香飘阁是一家远近闻名的大妓院,歌伎舞伎个个貌美如花,才艺双绝。头牌玉红姑更被老板娘倚重作镇阁之宝。此时的香飘阁歌舞生平,灯火通明,在静夜的街巷里显得分外热闹。
他潜入的正是玉红姑的卧房。他拨开帷幔,掀动机关,墙上便现出一个方格,他从里面掏出一样东西放进怀里。
恰逢玉红姑陪人酒醉回房。这些歌舞伎卖艺不卖身,那位客人却轻贱地上前动手动脚。
我看到云松欲上前救助,却因身着夜行衣犹豫着。我只好现身,将那个客人带离香飘阁。
回到客栈,他终于问我究竟是谁,有什麽目的。
“我如果说没什麽居心你一定不会相信,所以我也不必多说。但是我却知道你今夜偷拿的是兵营守备图。你和玉红姑勾结山寇,意图造反,对是不对?”
他很吃惊,却仍然沉住气,似乎要探察我的虚实。
“我还知道你不知道的。你只知玉红姑和你一道暗通义军,却不知道她还是扶余国的女官。她潜伏在香飘阁目的是刺探军情,引起内讧,继而挑起边界之争。即使义军能够割据边塞,将来成了扶余国的傀儡,后果也会不言自明。”我原不想这麽步步紧逼,却无法控制我灵活的舌头。“还有,你的女人并不是大耳金害死的。凶手正是玉红姑。仅仅因为玲珑无意间知道了她的身份。你和大耳金的决斗正是真凶故布的一个局。”他双目中骤然有一股寒气迸出。我继续说下去“你只怨朝廷害了你的族人,为报夙仇出卖家国、百姓,你良心何安?”
不想他惊愤交集。气血壅塞,竟昏了过去。
我再度以香珠相救。看着他苍白的面颊、舒展不开的眉头,我心里也象人一样,隐隐痛起来。
中、
待他身体好起来,他告诉我要终生为我效力。他默默走在我的身畔,仍旧是难解的忧郁。
我在人间停留了太久。每年这个时节总有一些新的花品出世。我必须熟悉她们的样貌、特性、好恶等等,以此来决定她们应散放的不同香味,并且这些香味是过去的花不曾散放过的。我却因在人间多走了这一遭,错过了这段花期,犯了天规。于是护花使者便寻我的行踪而至。
我想多留一日,请护花使者先回去秉明王母。护花使者却奉旨难为。我们争执起来。
云松见有人牵扯我的衣袖,抽出剑挡在我前面。他是很有诚意地想帮我。为避免争斗,我在他身后悄悄地打开纶巾,取下花冠交给使者,使者只好叹息一声走掉。
“其实你不应怕他。”他剑已还鞘。
“武力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。”我的眼里也开始写进了人的忧郁。他不知怎样开解我,只把他的悲苦呈示给我,让我的苦显得不那麽苦。
他没再追问我的身份,可我知道他心存疑虑。而我也时日无多。必须尽早让他皈依佛门。
傍晚,夕照如血,饮马河水波潋滟。
我们坐在岸边的古树下歇脚。望着很远的地方,我问他“你快乐吗?”
他缓缓摇头,他正在把我当成他知己的朋友。
“我希望你好、你快乐,那样我才能放心离开”。
“你把我当什麽?”“——兄弟!”他看了我一会,好象在看一个谜。
这时狂风突起,乌云压境,我预知天庭派人来拘我回去。狂风打开了我的纶巾,吹散了我的长发,我的发丝拂过他的面。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惊诧是怎样在我的发香中一点一点消散。
我握住他的手,简单地说明我的来意,并劝他皈依佛门,可不入地狱,免受轮回之苦,我诚恳地说“对你来讲,这是最好的一条路。”
“一直以来,我最不能忍受被人安排的生活。可现在我的命是你的,你也一心为我,你说怎样都好。”
“可是你心里头是愿意的吗?”我不想做主宰人命运的救世主。我的言语透露了我已沾染上人的情感。
他不答话,只是折下一枝柳,编成一只草环,圈住我在风里飘飞的乱发。
我的眼里开始积蓄了属于人的泪水。
两位黑口黑面的金刚终于来到。云松问我被他们带回去会怎样。我说我会被套上金丝甲到仙界候审。没有玉帝的咒符,金丝甲就无法脱除。
“我会尽力不让你被带走。”
“不可以!”
“士为知己者死。”
“如果你跟他们动手,我回去后反而更麻烦。”
我请金刚稍容片刻,把我的想法告之。他们应允后,我们把云松的马放生,这个善举直接导致了汗血宝马至今没有绝种。然后我带云松到戒台寺拜见方丈。这里的方丈是得道高僧,是我叔父的旧相识。他弄明情由,欣然应允让云松留下。
送我出门,云松说“你是我的救命恩人,不想你竟是菩萨。你不求报答,可我还是希望你能留下些什麽。”
我从香囊里取出香珠,今后恐怕再也用不着它了,我交到他手上“你把它种下去,明年它会开出花朵,那朵花会散发出我身上的香味。”
他把明珠收进怀里,然后剪去他的发,这已经是第二次,他说“你拿去给他们看,你度化了一个为害人间的人,应该有无量功德。
他有慧根,命中注定要做一名僧人。
我不知是不是在做一件好事,只把摇摇欲坠的泪归罪于离别的感伤情绪。
我把我的明珠连同我的芳魂永远地留在了人间。不能再多留一刻了,我沾染的人的脆弱,让我不堪一击。
我回去向王母陈情。念我出于善意,为救世人,又念初犯,从轻发落,革除我的官职,让我在护林官手下做杂役。
下、
很多年以后,夏至,我随护林官出巡,人间正是花红柳绿,男人的樱桃红,女人的芭蕉绿,穿梭其间,非清明时节可比。我看到有一座山的阳坡,木兰花开了,洁白芬芳,香气高雅,暖风飘过,花香四散。我扑面而来的伤感涌出一丝欣慰。
站在木兰花旁的是?我人间唯一的故旧。他一身僧衣僧帽,清瘦了不少,憔悴了不少。
我禁不住黯然神伤。回去后我探听我故旧的情形。原来,他已是一名香灯师,每日习武、诵经、守戒、劳作,没有丝毫差错。然而他还是不快乐。我所希望的没有实现。
我寻了一个闲适的日子,隐身到被他殷勤护理的木兰花上。他如同往日一样,在太阳升起时来到花前,深深一揖。
“你有什麽欲求,看我还能不能帮你。”他四下看看,不见人影。“我在你面前。”
“木兰,是你吗?”他眼里重现生机。
“是我,我不能现身出来,你能明白吗?”
“我能。你为我受的苦,我无法弥补。往事不能重演。”
“不,我没受什麽苦,真的。”我知道他不信。“告诉我,你希望怎样的生活。”
“我每天来这里祈祷,我不惧轮回之苦,希望来生成为一棵树,可以生长在木兰花旁,为她挡风遮雨。”
“你的女人都可以忘记,为什麽不能忘记这株木兰?”
“我的女人也并不曾忘记。我已经死过一次,那是为她。这一次的重生,全靠木兰,再死一次希望是为木兰。”
他的清修并没有使他忘情、忘爱、忘记感恩。
一个心中有爱的人,何必要他苦熬岁月,以他不愿的方式度过漫长的日日夜夜?
我鼓励他“只要有诚意,日日许愿,来世一定会实现愿望。”
他眼中此时投射出来的光芒,牵扯出我心中的疼痛,不由得怦然心动。
我回到仙界主管轮回的官员那里,向他们禀陈情由,告诉他们有一个人由于我的过错不能轮回,他日日的祈祷终将是欺骗的虚空,这个不公平的罪责应该由我承受,而不应该是那个有情有义的人。
他们对我的恳求很为难,便把实情禀明王母和玉帝。玉帝想把我贬为人,以换取他转换生主的条件。王母却怜惜我,想留住我,而让他做一名园丁,护佑那株木兰。
我却坚持我的主意“他想变成一棵树,而我也想回到人间做他永远的木兰。”
所有的神和仙都对我依依挽留。我的好姐妹还怨我只羡鸳鸯不羡仙,骂我痴骂我傻。我跟她们说,即使我不做回木兰花,我作为神仙已经不完整,我的香魂游走人间,这里的我不过徒有一个躯壳罢了。
我泪别天堂,踏着她们送我的虹。
我们终于如愿以偿。他华盖亭亭,浓荫蔽日,我舒展安详地依靠在他身旁。我们低低絮语,不时交换一下欣慰的笑容。我的香气缠绕着他,他迷恋我的清香,时时陶醉其中。他的幸福、满足和快乐遍布枝叶。
有了爱作根本,我们便可以和相知的人共许轮回之愿。
结尾、
后来,人们都叫我天女木兰,老者会指给儿孙看“瞧,那株木兰是天女花,旁边那棵古树是云松,这里头还有个典故呢。”人们的传说很多,多多少少有杜撰的成分在内。可是他们的心地是好的,他们希望这世间是有情世间,所以他们喜欢说天荒地老情不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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